【越晚】彻骨 二

二·山亭柳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

 

马启越带了一只鬼回家。

 

一只长得跟他几乎一模一样的鬼回家。

 

那天阴风大作,他们刚念完召唤笔仙的咒语,一股寒风便吹开了窗户,熄灭了烛火。

 

一个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官少爷们张着嘴傻呵呵的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坐在窗边的身影——一身罗兰色的长衫绣着前朝的流云纹,头戴银色高冠,黑发随着阵阵阴风上上下下的飘舞,一双眼里七分贵气三分鬼气,手里有一搭没一搭的摸着怀里的狐狸懒懒的分了像鹌鹑一样定在原地的公子哥儿们。

 

公子哥儿们被这一眼惊得回了神儿,一个个倒吸一口气后,有胆子大的拉了拉马启越的袖子道:“马兄,这人……还是鬼跟你长得好像!”

 

潜台词就是,既然是来找你的,那应该跟我们没啥关系……吧?

 

那不知是人是鬼的人看了看一个两个企图把马启越推出来顶锅的公子哥们,眼里划过一丝戾气挥了挥袖子,通人性的鬼狐从他怀里跳了出来晃了晃尾巴散出一阵子狐烟来,那些公子哥儿们瞬间呆立在了原地,然后像是丢了魂儿一样三三两两的拿起自己的东西出了门回家去了。

 

马启越定在了原地,他看着走光了的同僚,一脸生无可恋的看着那人从窗边起身下来,施施然的走到了他的面前,一挥手,那挂在他脖子上的玉便从领子里跳了出来。

 

马启越见那人手里拿着把折扇正在似笑非笑的打量那枚玉,慌忙的开了口道:“大……大胆小鬼,这是高僧所赠的灵玉,你要……你要是不怕魂飞魄散的话……就别碰它!”

 

“魂飞魄散……”那鬼修自言自语的重复了一声之后,勾起了嘴角一伸手扯下了那块玉,似笑非笑的看着马启越道:“这帝灵本就是我的东西,它要如何让我魂飞魄散?”

 

那鬼修似是很满意马启越呆愣住的模样,他背着手念着:“笔仙笔仙你是我的前生我是你的今世,如若与我有缘,速速与我相见……这么看我们还真是有缘呢。”

 

马启越干笑一声:“这个缘分我觉得还是有些没必要了哈哈哈哈哈哈……那个上辈子,你要是为了这块玉来的,那你就拿走吧拿走吧,咱俩就一别两宽就此别过?”

 

那鬼修将玉佩挂回了马启越的脖子上,背着手说:“三魂缺一,必定短命,你就不想长命百岁平安到老?”

 

马启越看了一眼那鬼修,似是拿不准他这上辈子要做什么。

 

鬼修背着手说:“这样,我们做笔交易,你帮我找个人,我帮你补上残缺的一魂,你了了我的心愿,我也回你个心愿如何?”

 

他说着,抬手用手里的折扇碰了碰马启越脖子上的那块玉,低低念了一段古朴的咒语随后一阵霞光闪过,他弯了弯眼睛道:“这约可就定下了。”

 

全程没有反驳余地的马启越:……

 

于是他就被迫带着这只孤魂野鬼回了家。

 

不过这只鬼每天神出鬼没的倒也没有难为他,只是每天晚上会飘进他爹的书房看着那些还没修完的史书时不时的出个神,在天亮的时候消失而去。

 

马启越曾经好奇的在那只鬼走后溜进书房看他一直翻着的那几页,发现一直都是高宗时期的历史,他心下有些狐疑的曾问过他爹,高宗时期曾经发生过什么大事吗?

 

他爹摸着胡子想了片刻后说:“再大的事也没那位女主武氏窃国的事情大。”

 

难不成这个上辈子跟那位武氏女主有些什么渊源?

 

当他把这个疑问问出来的时候,那位鬼修手里拿着一个酒坛子,一边喝着一边看了一眼满脸求知欲的马启越,随后轻飘飘的说了一句:“我不记得了。”

 

“不……不记得了?”马启越懵逼,那你留在人间是为了什么?

 

“不是跟你说了嘛,找一个人。”那鬼修喝了一口酒,优雅的躺在桃花树枝上,端的一副谪仙的样子。

 

马启越仰着头有些无奈的问:“你都不记得了,你去哪儿找?”

 

“嗯……你知道吗?当一只鬼死了太久之后,他会逐渐淡忘掉他上辈子的事儿,要不步入轮回,要不永堕地狱。”他一边笑着一边喝了一口酒,笑着笑着咳了起来:“要不就去跳那冥河彻底的魂飞魄散要不就去那忘川找那孟婆讨一碗忘川水早早地过了奈何桥等着冥官给安排转世。”

 

“可是我应该是转不了世的,因为我死的很不体面。”他看了一眼马启越,语气淡然的说:“大概……这就是为什么你三魂缺一的原因吧?逆天而为的反噬?”

 

“转……转不了世?”

 

那鬼修笑了起来,明媚的犹如春日桃花:“是啊,我应该做个永生永世的孤魂野鬼的,被斩仙剑所杀的凡人不入轮回,不死不灭。”

 

马启越震惊了,仿佛被夏日惊雷当头劈中。

 

“你先帮我找找那个人吧。”鬼修撑着头,醉意爬上了眼角眉梢,令没有血色的面容也多了一丝驼红。

 

他带着马启越悄悄地避开了马府的护卫,从小门溜了出去,踏着月光走在空旷的朱雀大街上。那只鬼狐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甩着尾巴走在鬼修的身边。

 

百年的时间对于神鬼而言不过弹指一瞬,但是对于凡人来说却是一辈子那么久。

 

鬼修走在石板路上,看着物是人为的长安大街一丝怅然在眼底拂过。

 

走在过去的路上,想着逝去的过往,岁岁年年,今夕何夕?

 

他浅笑一声,带着马启越拐进了一条胡同,走着走着,路便变得偏僻起来。

 

这儿在初唐的时候本是长安权贵聚集之地,但是随着几次对于皇室的迫害以及变革之后,这里也逐渐的败落了。如今只有些苟延残喘的破落世家以及圈禁的宗室之人还住在这里,其余的宅邸要不已经废弃要不正在翻修准备作为打赏留给朝臣们。

 

在旁人看来,孤身一人来到这儿的马启越与这里格格不入极了。

 

打更的老光棍打着灯笼路过的时候看到独自一人走在路边的马启越有些关切的走了过去问:“是谁家的公子这么晚了还在外面?最近不太平有挖人心的女鬼出没,还是快些回……呵!”

 

当老光棍拿着灯笼照亮了马启越的面容时惊的差点把打更的铜锣给扔了,他看着明显也吓了一跳的马启越战战兢兢的问:“你……你是人是鬼?”

 

马启越定了定心神,然后跺了跺脚之后道:“我是活人,我有脚的!”

 

老光棍这才松了口气,说:“像,太像了。哎呦妈呀可吓死我了。”

 

那鬼修站在一边打量了老光棍半晌,觉得这人面熟极了,他想了半天依稀想起来曾经在这条街上也有个打更的老头儿身边总带着个鼻涕擦不干净的小孩,每次路过府门的时候,门口的护卫们总会得了那人的令给那孩子一包糖果。

 

他的目光有些感慨,原来是个故人啊。

 

马启越有些困惑的问:“像?我像谁?”

 

老光棍看了看马启越,目光有些复杂,他看了许久之后终于还是叹了口气:“你啊,像极了老朽的一个……故人吧?公子,这里夜里不太平,你还是速速回去吧。”

 

说罢,老光棍便又打着灯笼敲着锣喊着:“小心火烛,预防盗贼!”走远了。

 

鬼修站在原地,注视着老光棍的背影对马启越说:“你先回去吧,你戴着帝灵那些邪祟不敢招惹你,我有些事情要去找个更夫。”

 

“喂!喂!”马启越还没等说什么,那鬼修便风儿似的飘了过去,像个背后灵一样跟在老光棍的身后。

 

马启越在原地思索了一会儿,然后选择鬼鬼祟祟的跟了上去。

 

老光棍一路打着更,脚步没停过,只是在路过一座破败的大宅时脚步顿了顿,他抬起已经有些昏花的双眸,看了看已经落满灰尘的牌匾,依稀可辨的是王府二字,他叹了口气继续打着更。

 

鬼修停在原地,看了看那座宅子,最后不知是感慨还是笑,他叹息一声摇了摇头,他拍了拍鬼狐的脑袋。

 

鬼狐仰起头看了一眼鬼修之后,一路小跑的跟上了那个老光棍。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老光棍打着哈欠推开了自己那个穷酸的院落大门。他锤了锤已经挺不起来的腰板,慢悠悠的走到了水井边费力的打了一桶水,只是当他瞥向窗边的时候便挪不开眼睛了。

 

他将水桶放在了地上,迈着蹒跚的步伐小跑了过去,拿起窗台上的纸包,里面是昔日长安大街上有名的满记龙须糖。

 

老光棍颤抖着手拿起一块龙须糖咬了一口,依稀是儿时的味道。

 

他坐在门框上慢悠悠的吃完一包糖,一边吃着一边似是想起了当年他牵着爷爷的手第一次跟着爷爷出去打更的时候了。

 

那年的长安是大唐繁荣的象征,上有明君下有贤臣,长安城内络绎不绝的除了长安的百姓和世家权贵们还有特意来拜访天可汗的遣唐使。

 

他听着爷爷给自己一路讲着开国时名将们的故事,一边啃着手指头,跟在爷爷身后。在路过一座气派的大宅时,他的注意力被门口的吵闹声从大将军们的丰功伟绩里吸引走了。

 

“来来来,啊……”

 

“啊什么啊,大晚上的成何体统?”

 

“什么体统不体统的,本太子为了你吃这一口糖大半夜的在人家糖铺子门外求爷爷告奶奶的,喂你一口怎么了?”

 

“我……”那一身青色长衫的温润公子气急败坏的“我”了半天后,说:“本王什么时候说要吃糖了?”

 

那一身华贵锦袍的贵公子一手托着纸包一手拿着块龙须糖,笑呵呵的说:“刚刚是谁啊?喝了口补药就使小性子嫌苦不肯喝?还跑王府门口坐着去了?”

 

“你!”

 

那被揭了老底的小王爷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的跳着,一转脸看到了尴尬的打更爷孙组,于是一张俊脸更是咬牙切齿。

 

他看了一眼正目不转睛的盯着龙须糖的小孩儿,瞥了一眼还在喋喋不休的贵公子,伸手拿过剩下的半包糖走到了那小孩的面前,温润如玉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说:“拿去吃吧。”

 

“喂,那可是……”那公子见小王爷将自己辛辛苦苦求来的糖转手送给了个满脸鼻涕的小屁孩,刚要跳脚,就见那小王爷张嘴咬走了他手上的那块龙须糖然后甩着袖子回了王府。

 

火气刚窜上来的小公子瞬间变回了那副笑嘻嘻的欠揍模样,他冲着小王爷的背影喊道:“唉,你吃了我的糖可不能不认账!”

 

回答他的是王府大门被重重拍上的声音以及一声愤怒的:“滚!”

 

被骂了的小公子乐呵呵的转过头来对正在认真吃糖的小孩儿一脸喜不自胜的说:“以后只要路过这里,记得去跟门口的护卫要一包糖!”

 

小孩儿觉得这个漂亮的小公子有些傻乎乎的,被骂了还这么高兴,于是他擦了擦沾了满嘴的糖粉问:“要……要什么糖?”

 

那公子对着他忽的一笑,像是摇春风的桃树。

 

“当然是,来要喜糖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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